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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0章 梅园重逢


行完君臣之礼,辛温平道:“今日是朕的万寿节,朕邀请京中的青年才俊来此,便是与朕同乐。今日不必拘束于君臣之仪,诸位尽心享受便是。”

话是这么说,辛温平自然不可能真的留在下面的园子里与民同乐,不然这些青年也不自在。这次万寿节御苑对外发放的请帖共有一千张,均不记名,有四百张给了大兴城中的各大书院,两百张给了一些武馆道场,余下四百张则是先到先得,至于后续是流入谁的手里,只能各凭本事了。

当然如今辛周的新律很是严格,而辛温平更是掏出了一笔钱,辛周之内凡是查明大小冤案的秋官,都可以领到赏银,这半年来陆陆续续翻了很多起陈年旧案,就连河东道一起积压了二十余年的连环凶案都被破了,破案的司寇领到了白银百两和御赐的朝服一件。现在辛周上下的秋官都卯足了劲儿想要多赚一点赏银,半年下来,辛周倒是太平了很多,这次倒也没有传出有谁为了一张请帖杀人夺券之类的事情,就连一家富商想要花钱从一个寒门手里强买,被告到了秋官署,都被打了十个板子。

当然,拿着这些对外的请帖入园的人也有一个硬性条件,就是不能有官职,需是白身。

辛温平如今求贤若渴,这万寿节的诗会和骑射根本就是她的人才海选。也是清楚这次万寿节的意义,那一千张请帖可是在大兴城搅动了好一番风云。

杨菀之随着辛温平一道去了冠云阁,那十几个后卿也一并来了,桃红柳绿地站在一处,挨个上前同姊妹俩问了安,杨菀之一时看得有些花了眼。章云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,恹恹地在钱星梵身边坐下。

辛温平附在杨菀之耳边小声道:“阿姊你看,天底下男人这么多,别老在那一棵树上吊死。”

也就是当时她在外出征,不然哪会给柳梓唐和她阿姊一起去剑南道的机会。只是这一年下来看她们都这样了,辛温平只得作罢。

杨菀之倒是淡笑着吐出两个字:“麻烦。”

辛温平闻言也笑了,可不就是麻烦么!

在一众后卿落座之后,奶娘带着辛以烛上来了。辛以烛如今七个月了,在奶娘怀里很安静地张望着四周。杨菀之一见辛以烛脸上立马露出了笑来:“平儿,她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!”

辛以烛现在还不会说话,但一见杨菀之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,伸出莲藕一样白白胖胖的小手要杨菀之抱。杨菀之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,当即伸手将小奶团子抱过来,忍不住在她的小脸蛋上香了一口。她见到大侄女,脸上立马爬满了笑意,对辛温平道:“你这般大的时候,已经可以扶着墙走路了。你好像从小就什么都比别人要快上一步。你十个月的时候开口说话,第一句喊的是阿娘,然后就是阿姊,最后一个才轮到阿爹,阿爹为此难过了好些天呢。”

杨菀之说起这些,眼中满是怀念。

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坐在自己亲手营建的华美宫舍之中,抱着平儿的孩子。这一切都像是一场不太真实的美梦,叫杨菀之晃神。十五岁那年她们在恶土中种下了一颗不知名的种子,她们的人生就这样兀自地在一片芜杂中长着,直到今日才初见花的模样。

杨菀之将自己为辛以烛准备的见面礼戴在了她的手上,辛以烛一直在对杨菀之笑,笑得杨菀之心都要化了。不过辛以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,杨菀之也不能总抱着她,便将小奶团子还给了奶娘。那些个后卿听了杨菀之说辛以烛和辛温平像,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开来,先是夸了一番大皇女,随后又恭维起杨菀之,道杨家将圣人抚养成人实属不易。

等到他们都说完了,辛温平才开口:“阿姊,我们要不去园子里逛一圈?”

坐在这里听这些后卿绞尽脑汁地恭维实在无趣,姊妹二人还是去了御苑里,钱星梵章云舟几人也要跟着。如今御苑的腊梅开得正盛,丛丛浅黄缀在枝头,杨菀之却指着其中一株腊梅道:“这一株可是我种的!”

“阿姊怎得连这也记得清楚。”

“那当然,在明宫里里外外有几棵树几根柱子几块砖,我都清清楚楚。”说起这个,杨菀之很是骄傲。

一行人正走着,就走到了一众学子聚集的拾香园。拾香园内腊梅正旺,诗会的主题自然也绕不开腊梅,只是辛温平素来不走寻常路,在杨菀之的带领下,姊妹二人带着几个后卿从一处小门入了园。还没有走两步,就听见如清泉出山一般的乐声,循声而去,只见一乐师和一学子坐在拾香园后的回廊上,学子的身侧还站着一个身材圆润的小厮。那乐师闲坐在长凳之上,怀抱一把箜篌,方才那昆山玉碎的声音便是从他指尖流下来的。

这是这些年随着天竺商人传进辛周,又被辛周工匠改良过的乐器。饶是辛温平和杨菀之二人听来也觉得新鲜。那三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从小门悄悄入园的几人,又或者是沉在创作中实在忘情,辛温平不愿上前打扰,一行人便就此驻足。只听箜篌声停了片刻,那书生在纸上涂改着,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,乐师心领神会,奏起了一曲《菩萨蛮》。

那乐师开口,对着书生递来的词唱了起来。

霜天心妒挂香枝,乱洒琼花掩冰姿。朔风侵远意,奇芳袭客衣。

丹心难移易,瘦骨何辞馁。独立雪霁处,犹见向阳株。

一曲罢,那书生听后连连摇头,辛温平却终于动了,上前出言道:“词是好词,曲是好曲,只可惜词意远超曲意,倒是这曲配不上词了。”

辛周人爱诗,因此人人都写诗。而剑南道更有一商人子名曰李青莲,如今在野是声名赫赫,甚至有人为了买他的一首诗一掷千金。诗言志、词言情,相较于诗,辛周人以为词是“艳科”,是歌伎优伶唱的,都是些靡靡之音,写的都是闺怨,是杨柳岸晓风残月。因此少有学子乐意写词。但眼前这书生的词却着实不同,带着一股子劲。

《菩萨蛮》本是一支怨曲,而这学子的词意着实孤傲,实在与怨字无缘。

见到来者,即便没有目睹过帝王真容,也能从她身上的衣着猜出身份。乐师、学子和小厮纷纷下拜,辛温平摆了摆手道:“免礼。”

那学子抬头的一瞬间,辛温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是……苏鸿雪?”

没想到辛温平还记得自己这样的小人物,苏鸿雪心中竟然有些感动。他恭顺道:“陛下竟然还记得学生。”

“这是在说什么蠢话。”辛温平身上的气势顿时散了一半,她可还记得从前那个被她在洛阳耍得团团转的小胖孔雀呢,只是如今眼前的这个书生穿一身蓝白色锦袍,一板一眼的,倒是不如从前有趣,“你与朕也算是少年旧识,朕这么年轻,不是老糊涂。”

那乐师抱着箜篌站在一旁,低眉顺眼,倒是高看了苏鸿雪一眼。

杨菀之自然是知晓苏鸿雪为什么会在大兴,毕竟前天才在抱月茶楼经历过苏老爷贿赂考官未遂一事。当然她也不至于把这件事告诉辛温平,毕竟从方才苏鸿雪的词可以感觉到,他是有两分才华的。苏老爷的行为未必是苏鸿雪的想法,既然事情没有发生,那倒也不必因此断送了一个青年的前途。只是想到那天苏老爷的模样,杨菀之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。

替苏鸿雪尴尬两秒。

苏鸿雪自然也记得杨菀之。自那以后,他刻意避开了这个阿姊。现在回过头来他知道杨菀之当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,也是出于做阿姊的苦心,他倒不至于记恨,可看见她的时候心里还是怵了一下,然后对着杨菀之也行了一礼:“杨大人,当年在洛阳多亏了杨大人一番忠告,让学生幡然悔悟。如今学生已是举子,明年春闱定不负杨大人提点之恩。”

杨菀之笑着摆摆手:“我不过做了一个阿姊应当做的事情罢了。当时年少,讲话口无遮拦毫不顾忌他人心情,鸿雪别介怀便是。”

她见他确实变了许多,今日若不是平儿先认出来,杨菀之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俊朗的青年是当年那个小胖墩。

“不错,朕的科举刚刚对商籍放开,你就能考上举人,朕心甚慰。只是今日这拾香园里办诗会,头名是能得到朕的赏赐的,一众学子都想方设法去争那鳌头,怎的偏你躲在这处,还写起这词来?”辛温平很自然地上前坐下。

“回陛下,学生不过是有感而发。情到此处,便无拘于形式了。”苏鸿雪答。

看见辛温平看那苏鸿雪,一旁的章云舟当即挂下脸来,钱星梵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,上前半步道:“陛下,这拾香园中外人多,臣侍便带着兄弟几人去别处转转。”

辛温平微微颔首表示应允,钱星梵的妥帖总让她满意。钱星梵连忙将章云舟拉走,在他耳边小声道:“今日妻主诞日,你挂什么脸子?若是惹得妻主不快,到时候谁都不好过!”

他倒没有多喜欢章云舟这个人,只不过二人都是从公主府一直到宫里的,钱星梵对章云舟总有种莫名的怜惜。而他刚刚看到苏鸿雪的时候心中又何尝没有升起一丝危机之感?

辛温平脸上的神色,分明是赞赏,是遇见知音一般的表情。他们也曾有过一段这样的光阴,只是那时他还是钱家布庄的少东家,她是抱月茶楼的二东家,她们是生意场上的伙伴,所以她们携手、并肩。可如今他不过深宫后卿,朝堂之事也不是他这个识完字就开始打算盘的商贾之子能理解的,他们的地位早在她登上那个位置的一瞬间就永远地拉开了,那道鸿沟他再也没法跨过去。但他不愿意变成章云舟或者姚慎身那样的人,他只能苦守着从前的旧言,直到帝王的真心再也不垂怜于他,直到他因为失去了仅有的那一丝爱意枯死在宫墙之后。

可如果是现在的苏鸿雪……如果是现在的苏鸿雪……

钱星梵叹了一口气。

目送钱星梵几人远去,辛温平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:“朕听你的词,这所谓的有感而发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。不如同朕讲讲,朕为你主持公道。”

“陛下说笑了,学生能有什么委屈。”苏鸿雪一直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,倒不是碍于天子威严不敢去直视龙颜,只是那一张脸太过妖艳,又是他日思夜想之人的容颜,他害怕自己看了以后,擂鼓一般的心跳会将他出卖个彻底。

再说,他的委屈早在见到她,听见她夸赞自己的一瞬间都消失了。

可一旁的豆包却抢先一步说:“陛下,求陛下为我家少爷做主!洛阳冯家的四少爷以权欺人,早在洛阳时,我家少爷本可以得个亚魁,那个冯知陌却不知动了什么手段,调换了我家少爷和他的卷子,害得我家少爷险些落榜。今日在拾香园竟然又遇着,带着一众小姐公子烧了我家少爷的诗稿,说我家少爷不过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子,要他滚出这御苑……”

杨菀之心下了然,难怪苏老爷急吼吼地要贿赂考官,原来还有这一茬。在苏老爷那简单混沌的价值观里,旁人能动手脚,自己不动手脚便是落后。只不过这是科举,绝非儿戏,辛周律也不容藐视。

听见熟悉的名字,辛温平挑了挑眉,脸上露出玩味的笑:“这冯知陌,居然还能蹦跶。”

她当然记得当年在洛阳为了章云舟出手暴揍冯知陌的事情,今非昔比,她如今是九五之尊,收拾冯知陌只需要开口便是。不过这冯家也真够嚣张,似乎是以为她和辛兆不对冯家动手是默认了冯梦生就是辛兆生父,实际上只是因为冯家太不起眼,他们记不住罢了。

“科举舞弊是大事,若是查出来,洛阳涉事的官员都要抄斩。你说冯知陌调换了你二人的考卷,可有证据?”辛温平转向苏鸿雪。

“陛下,并无证据。不过是豆包气不过罢了,豆包一介粗人,还请陛下不要和豆包计较。”苏鸿雪却是将这件事轻轻放下,“学生既然已经中举,有了参加春闱的资格,相信春闱定是公正的,与其纠结这件没有证据的事,不如安心备考。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。至于今日在拾香园的事情,学生也不觉得委屈,夏虫不可语冰,学生没往心里去,有什么郁闷,写出来就散了。”

辛温平闻言,眼中浮出赞赏:“好,既然如此,那明年三月,朕便在含章殿等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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